Sunday, August 31, 2008

【听天阁画谈随笔】(ZT)


【听天阁画谈随笔】
潘天寿


【用 笔】

吾国文字,先有契书而后有笔书(笔书中有毛笔书、竹笔书,说文:聿,笔也,作隶,从手执竹枝点添书字之形象也。漆汁浓腻,不易行走,故笔画头粗尾细,形如蝌蚪,故称蝌蚪文焉)。吾国绘画亦先有刀画,而后有笔画,其发展之情况,大体与文字相同。

吾国最早之刀画,始见于旧石器时代周口店所发掘之削刮器(或系雕刻器)刻有板简单对称之装饰线条,为原始之绘画。吾国最早之毛笔画,始见于新石器时代彩陶,此种彩绘陶器全用线条绘成,运线长,水分饱,流动圆润,粗细随意,点画之下笔收笔处,每有蚕头蚕尾,证其为毛笔所绘无疑,但不知其毛笔之制法与长沙战国墓葬内出土之毛笔有所同否? (长沙战国墓葬内出土之毛笔,以竹管为套,木枝为杆,兔狼毫制成,其制法是用兔肩毫附缚于木杆下端之周围,与近代所制之毛笔,先以兽毫制成笔头,插于竹管之内者不同。)

制笔之毫料,有柔软强健之不同,笔头之制法,有长短胖瘦之各异。因之书写之功能与点线之形象,亦全异样。近代通用之各种毫料中,猪、鹿毫强,鸡鸭毫软(猪毫太悍,鸡毫太弱,殊不合作画之用,已近淘汰之列),兔狼毫健(兔肩检毫,毫毛色黑者紫毫甚强强健)笔毫柔中带健(羊须强健,可制大扁额笔),柔健之毫易用,强悍之毫难使。初学画者,从羊毫入手力量宜。笔头之制法,瘦长适中之笔易于掌握其性能,短胖或过长之笔,难以运用其特点,然瘦长者易周旋,短胖者易圆实。笔之制法以尖、齐、圆、健为上品,故书画家亦有喜用破笔秃笔者,取其破笔易老,秃笔易圆挺而不露锋芒也。殊非常例。

羊毫细而柔软,含水量强。笔锋出水慢,运用枯墨湿墨,有其特长。作画时,调用水墨颜色,变化复杂,非它笔所及。紫毫、鹿毫、獾毫强劲,含水量稍弱,笔锋出水快,调水墨颜色较单纯,学者可依各人习性与画种等诸关系,选择其适宜者应用之可耳。

画大写意之水墨画,如书家之写大字,执笔宜稍高,运笔须悬腕,利用全身之体力、臂力、腕力,才能得写意之气势与物体之神态。作功细绘画之执笔、运笔与小正楷同。

画事用笔,不外点、线、面三者,然线实由点连接而成,面亦由点扩大而得, 所谓积点成线,扩点成面是也。苦瓜和尚云:“画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一笔也。即万有之笔,始于一笔也,盖吾国绘画,以线为基础,故画法以一画为始也,然而点却系最原始之一笔,因线与面实由点扩积而得也。故点为一画一面之母。

画事起于一点,虽体积细小,须慎重考虑,严肃下笔,使在画面上增一点不得,少一点不得,乃佳。作点作线,大笔要圆浑沉着,细笔要纯实轻快,故大笔笔头宜于短胖,如羊毫之“玉荀”是也,细笔笔头宜于尖瘦,如兔毫中之“衣纹”、“叶筋”笔是也。

苦瓜和尚极善用点。有风雪睛雨四时得宜点,有正反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含苞、藻丝、缨络、连牵点,有空空阔阔干燥无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如胶似漆邋遢透明点,以及没天没地当头阳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一点,详矣。然尚有点上积点法,未曾道及,恐系遗漏耳。点上积点之法,可约为三种:一、醒目点,二、糊涂点,三.错杂纷乱点。此三种点法,工于积墨者,自能知之。

吾国绘画,每以笔线为骨架,故以线为骨,骨须有骨气,骨之气也。以此为表达对象内心生气动力之基础。故爱宾云:"骨气形似,皆本乎立意,而归于用笔。

吾国书法中有一笔书,史载创于王献之。其说有二,一、狂草一笔连续而下,隔行不断; 二、运笔不连续,而笔笔气势相连续。如龙蛇飞舞,隔行贯注。实则书家作书,笔画稍多时,字间行间,每须停顿,笔头中所沁藏之墨尽,写之即成枯竭,必须向砚中蘸墨,前行与后行一笔相连,极难自然,以美观之,亦无意义,以此推论,以第二说为是,绘画中亦有一笔画,史载创于陆探微,其法亦有二,大体与书法相同,以理推之,亦以第二说为是。吾国文字与绘画之组成,以线为主,线以骨气为质,由一笔至千万笔,,必须一气呵成,隔行不断,密密疏疏,相就相让,相辅相成,如行云之飘渺于天空,流水之流行于大地,一任自然,即以气行也。气之氢氤于天地,气之氢氤于笔墨,一也,故知画者必知书。

笔不能离墨,离墨则无笔。墨不能离笔,离笔则无墨。故笔在才能墨在,墨在才能笔在。盖笔墨两者相依则为用,相离则俱毁。

绘画以表现之技法,不外点线面三者。中国绘画,以线为主,点为次,面为末。欧西画以面为主,点为次,线为末,两者恰成相反,而各成其风格意趣。

执笔以拨镫法为量妥,指实掌虚,由肩而臂,由臂而腕,由腕而指,由指而运于笔锋,则全身之力,可由笔锋而达于纸矣。运笔要点与点相连,画与画(划)相连。点与点连得密些。即为积点成线,积点成面之理。点与点连得疏些,整整斜斜,缤纷历乱,远近相应,疏密相顾,而求一气。

线与线连得密些。即成为线上相接之长线或线线相碰之密线。线与线离得疏些,如下棋落子,声东击西。不相干而相干,纵横错杂,完成整体。使画面上之点点线线,一气呵成,全面之气势节奏无不在其中矣。气势节奏在其中,而气韵也自然成矣。画中两线相接,不在线接而在气接,换言之即两线不接之接。两线相让,须在让而不让,不让而让,古人书法中常有担夫争道之喻,可以休会。

用笔须在凝练中求畅快,畅快中求凝练,此可与书法中屋漏痕、折钗股,二语互相参证。

湿笔取韵,枯笔取势,然太湿则无笔,太枯则无墨;;笔有误笔,墨有误墨,其至趣不在天才工力间。作线最忌信笔,信笔者即随笔滑去之笔也。既无所谓落笔,亦无所谓收笔,自然不会理解,无垂不缩,无往不复之意趣。与之言:“入木三分”,“积点求线之理,可谓对痴之说梦矣。以颤笔作书画。虽非郑重纯实之语,然胜于信笔多矣。执笔须平直,笔锋须圆尖,以圆锋直下,着于纸面上,所成之线与点,即是圆笔中锋矣。

【用 墨】

墨为五色之主,然须以白配之则明。老子曰:“知白守黑”。
绘画用墨以油烟为主。松烟色黑无反光,宜于用浓,有精神。用以作字殊佳;用以作画,每发青灰色,不甚合用,如以松烟与油烟合研,可免此病。

吾国绘画,自古以来,每以五色兼施,故曰丹青。唐宋以来,渐向水墨发展,以墨为绘画之主色。如墨之烟质不精良,则工不纯到,虽有好纸笔,在能手应用下,亦暗淡无光,难以为力。故画家必须搜求佳制,以为作画时之应手武器。墨以黑而有光彩者为贵。

用墨之要点有二:一、研墨要浓,二、所用之笔与水要得法。以清水净笔,蘸浓墨调用,即无灰暗无彩之弊病,老手之善-于用宿墨者,尤致意及之。

用墨难于枯焦润湿之变,枯焦而能华兹,润湿而不漫漶,即得用墨之要诀矣。

画家以水墨为上,王摩诘、王洽等倡导以来,宋之董叔达,僧臣然、米元章继之,发扬光大,而用墨之法全矣,嗣后波涛漫湮,壮阔-无垠,为东方绘画之特色。近时为宾老参此上乘惮,真得其奥窍外,寥若晨星不禁惘然。

油烟墨在淡用时,发灰色、青色、红色者均系下品,不堪使用。用墨须淡而能浑厚,浓而不死板,枯而不浮涩,湿而不漫漶。云山如于王洽、米点见于董源,襄阳漫士,摄取王董笔墨之长,演为一家之派,风格遒上,不同凡响,足为吾辈接受传统,发展传统之秘窍。

画事以笔取气,以墨取韵,以焦墨破墨积染取厚重,此意北宋米襄阳知之。

画事用墨难于用笔。故吾国绘画,由魏晋以至有唐,均以浓墨线作轮廓,色彩为体制,吴道子作人物山水尚如此。故荆浩笔法己有:“有笔无墨”之评也。自王摩诘始用渲淡,王洽继之以泼墨,项容、张躁、巨然、董北苑承之,大为振展。至北宋米漫士大合以焦墨、枯墨、积墨、破墨诸法,可谓得墨法之全。原绘画以笔为骨干,以墨为血肉,有笔无墨,非也,有墨无笔亦非也。仰稽古昔,翘首时流,能兼而有之者,有几人哉?谚云:后来居上,吾深有望于年青一辈耳。

绘事用笔难,用墨更难,过此关者,自能知之。墨自王右丞、王洽创始渲淡法、泼墨法以后,变化百端。然墨自笔出,倘非兼言用笔之法,不足以明墨法变化之道。反之,言用笔者。须兼言墨法,始能明相辅相成之理。

墨中胶性过重者,烟为胶淹,每灰暗而无光,且书写时,易滞笔而不流畅。墨中胶性过轻者,胶不固烟,每黑而无光,且易飞脱,乌烟满纸,均非佳制。

用枯笔每易涩滞而无气韵,然运腕沉着,行笔中和,灵活而不浮滑,行缓而不涩滞,则气韵自生,用湿笔每漫漶无骨趣,然取墨清淡,下笔松爽而骨趣自至,知此可悟米家景致勾皴点染,层次整然而有满纸淋漓之妙,与倪民之渴笔俭墨,其一笔一画,纵横错杂,而达痕迹俱化之境。

破墨二字,始见于山水松石格,至北宋米囊阳尽得其秘奥。至元明,此法已不讲求,故仅如以浓破淡,以干破湿,而不知以淡破浓,以湿破干诸法,原用墨之道,浓浓淡淡,干干湿湿,本无定法,在干后重复者,即谓之积,在湿时重复者,即谓之破耳。是全由作者在熟练变化中,随手应之而已。

泼墨法,以较多重不均之墨水,随笔挥泼于纸上而成者,与积墨固不相同,与破墨亦全异样。墨能得淡中之浓,浓中之淡,即不薄不平矣,其关键往往在用水用纸之间。

【用 色】

吴缶翁云:“事父母色难,作画亦色难。”天地间自然之色,为画家用色之师也。然自然之色,非画家心源中之色也。故配红媲绿,是出于群众之心手,亦出于画家之心手也,各有所爱好,各有所异样。

吾国绘画,向以黑白为主色。诗云:“素以为绚兮。”考工记云:“凡绘画之事,没素工。”素,白色也,画面上空处之底,即白色也。又庄子云:“宋元君得画图,众史皆至,辑而立,舐笔和墨“。墨,黑色也。彩陶绘画即以黑色为主彩也,一幅画中无黑与白,即成花纸花布矣。

西洋以红黄兰为三原色,吾国祖先,都以红、黄、蓝、黑、白五原色,因吾日常接触之万有色彩中,随处均有黑白色也。黑白二者亦为万有色彩浓淡深浅之色素也。画中需要黑自二色,是应眼中习见之要求也,谁能外之。

油画颜色中之白粉,以其是白色之粉,故称白粉,却无人称之为无色之粉。中国之油画家,色彩学家,亦均因此称呼,以其平时跟中实见,有此一色也。与三棱镜在日光之下光谱反呈红、黄、蓝三主色是另一事,故不能因日光光谱无黑白色而否认目中实有之黑白色也,原画中万有之色,来之自然,以应万人万眼日常之实见也。

画由五色而成,色由目认而得,彩色,人之所喜爱也,如画之作成,不被众人双目观赏,则等于无色,亦等于无画。

黑自二色,为五色中最明确者,谚云:黑白分明是也。青与黄为五色中最中庸者。诗云:“绿衣,黄里”。绿为黄与青之间色而以黄为里,以平庸之色配平庸之色,而于调和也。最能勾引吾人之注意而喜爱者,为热感之红色。故以红色为喜色是也。吾国祖先,喜爱明确之色,亦喜爱热闹之色。证之新石器时代之彩绘陶器,长沙东南郊出土之晚周帛画,以及近时吴缶庐齐白石诸画家所作之作品,无不以黑白红三色为重要之色彩,诚有以也。

东方民族,质地朴厚,性爱明爽故喜配用对比强烈之原色。考工记:“青与白相次也而赤与黑相次也,玄与黄相次也。”又云:“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意,白与黑谓之黻,黑与青谓之黼,五色备,谓之绣。凡绘画之事,后素功。”素白色,实为全面之基底,性爱明爽,故亦爱配明快之元色,间色,以为对立之原则。民间艺人口决云:“白间黑,分明极,红间绿,花簇簇,粉笼黄,胜增光,青间紫,不如死。”原绘画之色彩。是借用自然之色彩为作者内心色 彩之反映,是作者品德性格之反映,而成色彩风格不同风格之反映,也就是东方民族整个品德性格之表达。

吾国绘画以白色为底,白底即为画材背后之空处也,然以西洋之画语言画材背后不能空洞无物,倘空洞无物,是违背实际存在之物理也。附不知吾人眼睛之视物,其注意力有一定能量之限度,如吾人注意力集中于某物,无力兼注意并存之彼物,注意某物之某点,即无力兼注意某物之彼点或全体,此即限于个人目力之能量也。画家作画,可根据目力能量之要求为要求,不应以摄影之能量作原理而限制之也。

西洋之绘画评论家每谓吾国绘画为明豁,而不知素以为绚之理,诗云:“素以为绚兮”,不但素为绚而存在实素为绚而增彩,深知吾国祖先之智慧,已胜人一筹。

吾国祖先以红黄蓝黑白为原色,而五原色中,又以黑白二色为红黄蓝三色之主色,故宇宙间万物之色可借白色而更分明,宇宙万有之色,可由黑色而消逝。

黑白二色为五原色的主色,故其对比最强烈,最明确。东方民族性格明爽,爱用主色之主色,实属自然,以绘画之色彩而言,以墨线为骨干,素色为画底,红、黄、蓝色为配饰,故自隋唐,用破墨、泼墨渲淡诸法以来,水墨画随之勃兴,并总结出画家以水墨为上之法语,原非出于偶然。

吾国绘画以黑白为主彩,然须注意知黑而守白之理,尤须注意于墨不得色,色不碍墨,更须注意墨不碍墨,色不碍色,自然百彩辉发。设色须注意淡而能深沉,艳而能古厚,自然不落浅薄、嫩弱、火气、俗气矣。

淡色唯求清逸,重色唯求古厚,知此即近。用色之极境。石谷自许研究青绿三十年,始得青绿作色之法。然其所作之青绿,与仇十洲比,一如文之齐梁汉魏,不可同日而语。盖青绿重色,十洲能得之于古厚也。

色易俗不易古雅,墨易古雅不易俗,以墨配色,颇足以济用色之难。谢赫六法中随类赋彩,原为初习绘画者开头说法。由此渐进以求配比之法。则对考工记五色相次之理,始能有所解悟。

【ZT】

一、论艺术之民族性

一民族之艺术,即为一民族精神之结晶。故振兴民族艺术,与振兴民族精神有密切关系。——《听天阁画谈随
笔》  

每一个国家民族,应有自己独立的文艺,以为国家民族的光辉。民族绘画的发展,对培养民族独立、民族自尊的高尚观念,是有重要意义的。——1959《谈谈祖国目前的国画情况》  

中国是一个古文化的国家,向来在世界上占有极崇高的地位;国画是中国古文化中特有成就的一种,尤有极高的评价。故全世界东西两大系统的绘画中,国画是东方绘画系统中最中心的主流,为全世界绘画批评家与鉴赏家所一致首肯的。也就是说,国画在东方绘画系统中,早已达到了世界的水平,有极辉煌的贡献。凡是中国人,都可以引为骄傲的;我们中国的国画家,更是以此自豪。——1959.2《谈国画》  

中西绘画,要拉开距离;个人风格,要有独创性。时代思潮可以有世界性,但表现时代精神的艺术作品。形式风格还是越多样越好。——1965对潘公凯语

我对于民族遗产、民族形式的看法:

(1)任何民族都有民族的文化,任何民族的新文艺,不能割断历史来培养和长成。
(2)民族遗产,是发展我们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化的因素。因为我们的现实主义,是中国民族的现实主义。
(3)尊重民族传统,发展民族形式,是爱民族爱国家,争取民族国家和平、独立、自由、富强、康乐而斗争,而且关 系到社会主义国际主义的发展。
(4)今后的新文化,应从民族遗产民族形式的基础上去发展。
(5)培植民族形式的艺术是与在艺术中发展各民族友好的高尚思想密切联系着的。
(6)号召世界主义文化,是无祖宗的出卖民族利益者。
(7)正是共产主义者,能够彻底地奋勇地保护民族的伟大传统。
(8)继承优秀的民族传统与发展光辉的民族形式,须真诚、坚毅、虚心、细致地研究古典艺术,才能完成。
——1955在文艺思想讨论会上的发言提纲  

二、论继承与变革

学术须先研究而后批评,方不失批评之价值。近时风气,专喜批评,不加研究,是学术精神颓废之表征。— — 论画残稿  

继承前人,目的是为了革新。继承是手段,这个问题的重点是革新。中国画应该不断革新。

对推陈出新,有人这样解释:推翻一切旧东西,才能建立新东西。这样理解不正确。推陈主要是研究,新是从旧而来。推陈是手段、方法,出新是目的。我们借古开今,不能以古代今。但是新,必须要有基础,不是凭空而来的。因此,必须接受前人的精华,去其糟粕。这样才能创出新东西来。 ——1963.9在泰安谈中国画问题  

中国人从事中画,如一意摹拟古人,无丝毫推陈出新,足以光宗耀祖者,是一笨子孙。中国人从事西画,如一意摹拟西人,无点滴之自己特点为民族增光彩者,是一洋奴隶。两者虽情形不同,而流弊则一。——《听天阁画谈随笔》  

三、论造化与心源

荒村古渡,断涧寒流,怪岩丑树,一峦半岭,高低上下,欹斜正侧,无处不是诗材,亦无处不是画材。穷乡绝壑,篱落水边,幽花杂卉,乱石丛篁,随风摇曳,无处不是诗意,亦无处不是画意。有待慧眼慧心人随意拾取之耳。“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惟诗人而兼画家,能得个中至致。 ——《听天阁画谈随笔》  

四、论人品与画品

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听天阁画谈随笔》  

艺术品,为作者全人格之反映。无特殊之天才,高尚之品格,深湛之学问,广远之见闻,刻苦之经验,决难得有不凡之贡献。故画人满街走,而特殊作者,百数十年中,每仅几人而已。——论画残稿  

名利之心,不应不死,学术之心,不应不活。名利,私欲也,用心死,人性长矣。画事,学术也,用心活,画亦活矣。 ——《听天阁画谈随笔》

画事须有天资、功力、学养、品德四者兼备,不可有高低先后。 ——《听天阁画谈随笔》  

五、论风格与独创

学习要谦虚,作画要“自负”,要大胆,要逼着气抓住重点,从大处、高处、新奇处涉想。所贵取法乎上,而不是墨守成规,师古自缚。描绘自然,也要动中取势,变中见奇。平莫如水,遇危石则银花四溅;重莫如山,绕云而通体皆灵。

“文似看山不喜平”,作画也当这样。诗有别才别理,文有抑扬顿挫,画家也要有奇思别想和出神入化的艺术手腕。——转引自1962.11.29《光明日报》  

六、论气骨与境界

飘逸不可以废沉雄,疏散不可以无气骨。文骨靡弱。时势衰颓之征也。 ——读《文心雕龙》眉批  

落笔须有刚正之骨,浩然之气,辅以广博之学养,高远之神思,方可具正法眼,入上乘禅;若少气骨、欠修养,虽特技巧思,偏才捷径,而成新格,终非大家气象。——论画残稿

品格之高下不在迹而在意。评品不在青绿水墨间,自属正论。 ——读《浦山论画》眉批  

七、论用笔与用墨

用笔须强其骨力气势,而能沉着酣畅、劲健雄浑,则画可不流于柔弱轻薄矣。古人用笔,所谓力能扛鼎,即言其气之沉着也,此与粗率蛮笨之笔线迥为二致。——论画残稿  

湿笔取韵,枯笔取气。然而枯中不是无韵,湿中不是无气,故尤须注意于枯中之韵,湿中之气,知乎此,即能得笔墨之道矣。——《听天阁画谈随笔》  

作画要写不要画,与书法同。一入画字,辄落作家境界,便少化机。故张爱宾云:“运思挥毫,意不在乎画,故得于画矣。”——论画残稿

用墨难于枯、焦、润、湿之变,须枯焦而能华滋,润湿而不漫漶,即得用墨之要诀。——《听天阁画谈随笔》

用墨须能变化复杂,又不落碎、弱、平、浊。远视之,整体精神灿然豁人眼目者,可入堂奥。——论画残稿  

八、论用色与布置

画由彩色而成,须注意色不碍墨,墨不碍色。更须注意色不碍色,斯得矣。 ——《听天阁画谈随笔》

淡色惟求清逸,重彩惟求古厚,知此,即得用色之极境。 ——《听天阁画谈随笔》

用色以古雅为上。不可浮艳、混浊、火气、俗气、死气。——对学生语

画事之布置,须注意画面内之安排,有主客,有配合,有虚实,有疏密,有高低上下,有纵横曲折,然尤须注意于画面之四边四角,使与画外之画材相关联,气势相承接,自能得气趣于画外矣。 ——《听天阁画谈随笔》

西洋画的透视是错觉的科学,中国画的透视是幻觉的科学。实际上方桌的四边是一样长的,近大远小是眼睛的错觉。中国画根据作者和观众的心理要求,不受焦点透视的局限,按想象合理组织画面,这也是一种科学——艺术的科学。——1961对学生语

为人、处事、治学、作画、均须以整体之气象意致为上。故作画须始终着眼于大处,运筹于全局,方不落细小繁屑、局促散漫诸病。为造成画面之总体精神气势,往往须舍弃局部之细小变化,此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也。如求面面俱到,巨细不遗,则反易削弱全幅力量气势之表达。——论画残稿

用 笔
笔墨取于物,发于心;为物之象,心之迹 ——论画残稿

吾国绘画,以笔线为间架,故以线为骨。骨须有骨气;骨气者,骨之质也,以此为表达对象内在生生活力之基础
也*故张爱宾云:“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
一 《听天阁画谈随笔》

中国绘画,以墨线为主表现画面上的一切形体。以墨线为主的表现方法,是中国传统绘画最基本的风格特点。笔在画面上所表现的形式,不外点线面三者。中国绘画的画面上虽然三者相互配合应用,然用以表现画面上的基础形象,每以墨线为主体。它的原因:一、为点易于零碎;二、为面易于模糊平板;而用线则最能迅速灵活地捉住一切物体的形象,而且用线来划分物体形象的界限,最为明确和概括。又中国绘画的用线,与西洋画中的线不一样,是经过高度提炼加工的,是运用毛笔、水墨及宣纸等工具的灵活多变的特殊性能,加以充分发挥而成。

同时,又与中国书法艺术的用线有关,以书法中高度艺术性的线应用于绘画上,使中国绘画中的用线具有干变万他的笔墨趣味,形成高度艺术性的线条美,成为东方绘画独特风格的代表。
——1957.《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

线,是多种多样的,有曲直、长短、粗细、刚柔等等。各种线,有各冲线的情味和质量感。虽然,线在客观物象上是不存在的,但为了艺术的表现需要,只有运用线来造型,以求对象更明豁,并突出其精神,完成艺术的表现目的。白描稿是整幅画中的骨线。它决定布局、气势、造型、结体、人情、精神状态等等。画中决定大体的骨线称骨,点子和有笔触的晕染不称骨,而是肉。也就是说,线为骨,点、面为肉。点、线、面三者,最难表现的是线,表现对象最明确的也是线。因此,线在中国画中起的作用,是头等重要的。

画法与书法有共同之处,互相映带,取长补短。过去有“书画同源”之说,后人都认为有道理。画家工书法,是为借鉴书法的用笔、用线之法。
——1962.7.谈“骨法用笔”

在“六法”中,“骨法用笔”是相当重要的一法。骨法归之于用笔,是用笔的结果,也就是骨的表现方法在于用笔。通过用笔,表现出对象的外形、结构,并刻画对象的精神状态。因此,有成就的画家,在书法上也有很高的修养。
1962.7.谈“骨法用笔”

晋王荔之《笔势论》云:“每作一凶,如列阵之排云,每作一戈,如百钩之弯发,每作一点,如危峰之坠石,每
作一牵,如万岁之枯藤。”是点画中,皆绘画也。唐张彦远《论画六法》云:“夫象物必在于形似形似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于用笔、故工画者多善书。”是形似骨气中,皆书法也。吾故曰:书中有画,画中有书。”

吾国书法中,有一笔书,史载创于王献之。其说有二:一、作狂草,一笔连续而下,隔行不断。二、运笔不连续,而笔之气势相连续,如蛇龙飞舞,隔行贯注。原书家作书时,字间行间,每须停顿。笔头中所沁藏之墨量,写久即成枯渴,必须向砚中蘸墨。前行与后行相连,极难自然,以美观言,亦无意义。以此推论,以第二说为是*绘画中,亦有一笔画,史载创户陆探微。其说亦有二,大体与一笔书相同,以理推之,亦以第二说为是。盖吾国文字之组织,以线为主,线以骨气为质。由一笔而至千万笔,必须一气呵成,隔行不断,密密流疏,相就相让,相辅相成,如行云之飘渺于太空,流水之流行于大地,—任自然,即以气行也。气之氤氲于天地,气之氤氲于笔墨,一也。故知画者,必知书。
一 《听天阁画谈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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